选择在雨后来到这个村庄, 我并不是有意的。
那天的雨下得很大, 但于我而言却是刚好, 水洗过的乡村突然展现在眼前。我就这样看到平时从没看过的天,松软的白,装点纯净的蓝,那一朵半朵的云无规律地飘, 仿佛终点在远方再远方;连绵的山与清新的天之间,隔断得十分明显,令我想到一个词,层次。是的,它是立体而生动的;我看到满目的翠绿、碧绿、墨绿就那样深浅不一地紧挨着,仿佛各自独立,又相互浸润在山坳里。
这是位于华安县境内甲子尖山脚下的一个普通村庄,名叫际头村。一入村口便能见到潺潺密流的溪水, 水是自然的芳物, 水是乡村的灵魂,水是最令人无法遗忘的乡愁。我决定往洋竹径的方向走。一株含笑,矗立在前。这可不是普通的含笑,它不言不语已这样站立了二百多年。许多时候,一种姿态要保持良久实属不易, 更何况是漫长的十万个日日夜夜。观赏这棵树,我需要伸直脖子仰望,这株深山含笑青翠笔挺, 没有一丝迟暮之态,或许再站上几百年也没有问题。这样一种生命, 强大扎实得适合来想念,每一个曾与之相伴的人,即便在满头银发之时,再回望它,也能在瞬间回到当年。
际头村有一宝贝,是一座造型奇特, 年代久远却保存完整的土楼,被称之为雨伞楼。我上山便是为了它。雨伞楼依山临水而建,四面青葱,寂静地深居在竹林与松柏间。楼身直径不过十余丈,分为内外两圈,内高外低,呈雨伞状。据说这在闽南建筑中是不多见的, 首先不符合土楼功能的第一特性———防御性。 外围的墙低便可轻易叫外人翻越, 内围的墙高又正好让路人惦记。是建造设计上的缺陷,还是楼的主人想向世人展示群居生活特意为之?
这里与大部分的土楼一样, 石条铺就的楼基,红土夯成的屋墙,木板隔开的房间,围着一个中心点,画了两个同心圆。外围一圈多用于厨房,靠向内围一侧,则垒些猪圈、鸡舍,里面一圈分为两层, 如若遇上土匪恶霸烧杀抢掠,便齐齐躲入里面的两层圆楼,因此内层的城墙要厚实许多。屋瓦黑灰间红,沿着城墙平整地绕两圈,每圈都自中间向内外倾斜,屋檐有些湿润,留下刚下过雨的痕迹。
入内, 楼里显露出久无人居的萧瑟,蒙了烟尘,锈了门锁,屋檐长满青苔, 没有人在楼内走动。雨伞楼很安静, 安静到没有人知道它始建于什么年月,又是何人所建。唯有村民回忆其中,说到杨、蔡、郭三姓族人曾依次在这楼内住过。这里几乎没有游客往来,这座楼就这么孤单、突兀地站在山腰上。但在孤寂之中, 这座楼却独有一种沉静的气质。
雨伞楼其实是兴盛过的。住在楼旁的村民回忆, 这里最多曾住过二三十户,三百多人。房内住不下时,搬个木板搭在外圈楼的门梁上,还能再挤两个。现在,从这座楼里出去的人大多行商坐贾,变了模样,而楼还是楼,只是从喧哗转而沉静,像洗净铅华,淡定从容的老人一般守着青山,坐看日出日暮。这种静, 让我想起我与这个村庄的第一次缘分。
应是五年前,初为人母,产后的虚弱让我始终带着一张苍白的脸。有个亲戚来看我,带来了一缸农家自酿的红曲酒。红曲酒看着没什么特别,实则有些 “厉害”,母亲用它煮猪腰、焖猪心、炖鸡酒,让我日日将它作为主食进补。将红曲酒作为食材烹煮,本身就是一件华丽的事。无论与其他何种食材搭配,它都是主角,从厨房里飘出的,无法抵挡的,必是浓浓的酒香, 尤其是在炖鸡酒时,醉人的酒香可以远飘好几栋楼。
闻味的人便有了福利, 可以轻易地从香味的来源, 断定是谁家有了添丁之喜, 还可以上门讨碗应景的鸡酒喝,主人与客人必会一同欣喜。这个场景在我儿时年代,并不稀奇,然而会用传统方法坐月子的家庭少了,会用传统工艺酿造红曲酒的人更是越来越少。
现代工艺制造的酒是没有这种 “魔力”的,而我家所煮的鸡酒,居然引得不少邻居前来。此酒闻着酒香味浓,但实则酒精度在加热过程之中, 已挥发不少,不上头,不发晕,十分适合大快朵颐。我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喝着,浸润之下,通达血脉,一月下来,竟喝了近百斤,活了三十年,顿觉自己经由此遭瞬间升华为酒仙, 大有凤凰涅槃之感。而这酒的好,也在日复一日中逐渐显现出来。不但奶水越来越足, 连腰痛、脸色苍白也一并消失了,气色如老树抽新芽般, 焕焕然地精神抖擞起来。
事后我才知道, 这红曲酒又叫红曲糯米酒, 便是来自际头村的古法酿制。有了这段被照拂的经历,我对这个能酿出好酒的村庄, 突然多了几分亲昵。
这一次我看到了村人自制的酒甑。际头村盛产松柏,这酒甑便是就地取材用松木所制, 虽经过许多年使用,已不辨原色,却仍结实耐用。糯米、红曲、松木酒甑, 际头人用手边的材料,带着虔诚和敬意,制造出属于际头村的美食, 我多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地酿下去,放任酒香四溢,让人永远醉在乡村的怀里。
只字片语,很难说清一个乡村的前世今生。一山、一水,一树、一楼,一美食,抑或是一故事,它们构不成乡村的全部, 但当我怀想这个村庄的时候,脑中浮现的还是山之青,水之灵,一片瓦,一杯酒,是那段似曾相识的记忆,也是那出波澜壮阔、千回百转的民生画卷。(许燕妮)